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倒在柔软的大床上后,克雷恩终于有了点精神来回忆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离开了脸色铁青的斯托纳,他们直接去了旧城区最近的邮驿所。
克雷恩从没写过信,不过他当然知道写信是怎么回事。按他的计算,能在里面耗费半个钟头差不多就顶天了。
所以蛮牛有点扭捏的请他在邮驿所陪同直到把信寄出去的时候,他很干脆的就答应了下来。
他那时候还在猜是不是蛮牛没怎么学过写字有的字不会写需要他帮忙,于是对琳迪说如果先写完就稍等他一下,蛮牛写完他们再一起去购物。
没想到玛莎直接翻了个白眼,告诉他明天再说吧,今天下午不再安排别的计划了,没事的随便逛逛就好。
那时克雷恩还没太明白,为什么玛莎和苏米雅会一起用“就算有安排你也不会有时间参加”的怜悯眼神看着他。
不过,半个小时后他就知道了。
最先写完的是玛莎,她手下的笔尖挥舞的和短剑一样迅速流畅,当然,写出来的字也和用剑尖在树皮上划出来的差不多。最多十分钟,她就干脆利落的粘好了信封,交给邮驿所的工作人员扣上了指定签收人的魔法印章,然后抬高手臂舒畅的伸了个懒腰,说:“好了,我和苏米雅去逛了,琳迪,一会儿你要是等烦了,往附近的服装店找我们。”
琳迪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解的瞪大眼睛看向转身出门的玛莎,接着看着克雷恩这边说:“怎么会等到烦?我再有最多一页纸就写完了。蛮牛你呢?”
蛮牛认认真真的移动着笔尖,头也不抬的说:“我可能会慢些,你要是等不及就先走。小野猪在就够了。”
“啧。”琳迪很不满的看了蛮牛的信纸一眼,跟着皱了皱眉,脸色有些发红的拿起自己的纸笔,换了张桌子。
克雷恩也没想到,蛮牛的字竟然是他们三个中最漂亮的,不夸张的说,直接去中心广场写公告板都毫无问题。
而且蛮牛斟酌词句的认真程度也到了有些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光是开头的称谓,他就对着空白的信纸考虑了快五分钟,嘴巴里喃喃念叨着“亲爱的许久不见的我最挂念的最璀璨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等备选。
坦白说,里面有些前缀克雷恩光是听了都觉得脸上发热,他就是给芙伊写信也不好意思用上。
于是,蛮牛写满半张纸的时候,琳迪也完成了自己那边的任务,坐到了克雷恩身边,她远远地看了一眼之后,有点好奇的想凑过去看看详细内容,结果被蛮牛难得一见的怒瞪回来。
“一定是写给谁的情书。”琳迪哼了一声,小声嘟囔了一句。
即使是这种速度,一个小时也足够蛮牛磨蹭完那几张信纸了,克雷恩还是不太明白这么点时间有那么难等吗?
马上他就知道了答案。
蛮牛在信纸最下方非常潇洒的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把信排好顺序,从头到尾默念了一遍。
越看,他的脸色就越是奇怪,到最后,他竟然红着脸抱着头呜呀呀的低吼了一声,起来大步走到焚纸炉边,把他将近四十分钟的心血毫不犹豫的丢了进去。
红光一闪,火焰尽责的吞噬了客人的隐私。
“大笨牛,你……要重写?”看蛮牛去领了新的信纸过来,克雷恩有些不敢相信的问。
“是啊,写的太不满意了,那样的东西寄出去还不如杀了我。”蛮牛有点烦躁的抓了抓头,继续开始和信纸战斗。
琳迪恍然大悟一样的长长哦了一声,拍了拍克雷恩的肩膀,很没义气的站起来说:“再见,我去找玛莎了。”
“呃……”克雷恩正想起身跟着出去,就看到了蛮牛扭过来的脸上,那和形象有些不太搭调的祈求眼神,他只好坐了回来,郑重其事的带着有些认命的口气说,“没事,我……等你。”
幸好平时克雷恩就一贯有胡思乱想打发时间的习惯,锻炼的时候脑子里不停打转的话,时间过得飞快,肉体也不会感到太过疲惫。
比如现在,就可以在心里猜测一下蛮牛写信对象的身份。
说不定,那是哪个城镇的贵族家的千金小姐,与蛮牛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克雷恩乐滋滋的把故事自行运转下去,开始构想各种各样充满戏剧冲突的桥段。
当他脑内的蛮牛第一次上门拜见对方父母大人,结果被对方嫌丑破口大骂的时候,现实中的蛮牛默默的起身,烧了第二次。
当他脑内的蛮牛带着冒险中结识的同伴,站在城墙下与曾经的爱人隔空相对,一个沉默一个流泪的时候,现实中的蛮牛开始重写第四次。
到最后,克雷恩也不知道蛮牛到底浪费了邮驿所多少张免费提供的信纸,因为他睡着了。
不过从工作人员扭曲的微笑来看,蛮牛估计离被列为不受欢迎顾客也就一步之遥了。
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克雷恩跟着蛮牛走出到门外,暮色已经降临,眼看就是吃晚饭的时间了,玛莎似乎很了解该在什么时候来接人,不远处的街角,另外三个同伴恰好从那边走来。
趁还没会合一处,克雷恩壮着胆子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心里憋着的问题问了出来:“那个……大笨牛,你到底是写给谁的啊?”
妻子?情人?真有那样的人存在的话,你怎么还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打听当地妓女的价格呢?后边的一串话克雷恩就等蛮牛的回答起头了。
结果蛮牛沉默了一下,笑着说:“是我弟弟。”
像是在夸耀什么全天下最少有的珍贵宝物一样,蛮牛骄傲的挺起胸膛,接着说:“他是全世界最优秀最棒最了不起的人,能成为他的哥哥,我一定在轮回之前做了不知道多少好事。不然像我这样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与他共享一个姓氏?”
呃……这难道就是蛮牛一直坚持让大家用绰号叫他的原因吗?为了避免被人称呼比尔瑞先生?
克雷恩的心里有些不太愉快,他认真的说:“怎么会没资格,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可靠的伙伴,什么时候你都永远挡在大家前面,就算是罗特蒂亚的王子,你也够格让他喊你一声哥哥。”
蛮牛并没反驳,但显然也没有认同的意思,他笑了笑,勾住了克雷恩的肩膀,用不带讽刺的口气小声说:“笨蛋,那是因为你见过的人太少了。”
虽然平时蛮牛就是众人中情绪比较高昂的那个,但今晚他更是格外高涨,就像本来就总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鸟儿这次一头扎进了云里。
应该是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况,苏米雅把用餐地点直接定在了金号角对面的醉人蔷薇。
老板娘珊拉·青叶不在,多半是在照顾那个鼻青脸肿的酒鬼,酒馆里只有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侍应在匆忙的应付着前面客人的催促和后面厨师的怒吼。
幸好酒上的很快,第一桶大麦酒就像水一样咕咚咕咚进了蛮牛的肚皮,他黑里透红的宽阔面孔上,显而易见的兴奋就这样被酒精点燃。
但和克雷恩猜想的有些不同,蛮牛并没有兴高采烈的来讲述他那个优秀的弟弟,也没提到半点他信上的内容,琳迪好奇的拐着弯问了几句,还都被他迅速的岔开话题,即使后来醉的连酒杯都端不稳了,琳迪都没能问出他弟弟叫什么名字。
吃饱喝足之后,蛮牛的双腿大概只剩下负担他体重三分之一的能力,剩下的三分之二,理所当然只能交给克雷恩。
于是,回到房间后的克雷恩,一直到回忆完这些,才有精力爬起来洗澡。
在巨大的木桶里泡热水,对于总是在池塘里用草叶擦身子的克雷恩来说已经是新奇而奢侈的享受。至于琳迪在楼下向那个老板询问的那种可以从上方把热水洒下来的东西,他见都没见过,根据琳迪的描述,他只能想象到一个同样是装满了热水的木桶,不过是挂在上面底下打满了小洞。
初到大城市的兴奋感渐渐过去,身体的疲惫也已经彻底的浮现,洗过澡后,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也都暖洋洋的放松下来,没有什么状态比这更容易入睡,但克雷恩把头陷在枕头里很久,却依然无法闭上眼睛。
芙伊被次元裂隙吞没的噩梦他已经有几天没有做了,最近入睡后,他反倒又开始梦到那个呼唤他的女性。
这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恐惧。
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天花板后,他终于受不了的坐了起来,小阳台外的夜色看上去很不错,月光比起在迷雾森林的时候能看到的更加清澈透亮,仿佛可以轻轻披在身上。
他开门走了出去,这才发现小阳台上还放着一张躺椅,也许躺在这里享受着夜风的安抚,是很多客人的选择吧。
他躺在上面试了试,的确很舒适,实在不行,不如拿张毯子在这里睡觉吧。被格鲁之心这样温柔的照耀着,一切恐惧说不定都能烟消云散。
正在犹豫的时候,隔邻的小阳台上传来了琳迪略带疲惫的声音,“克雷恩,你也睡不着吗?”
克雷恩连忙坐了起来,“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琳迪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最初相识的时候她身上那种充满自信的骄傲仿佛被什么锉刀狠狠地磨掉了一截。
她有些沉重的点了点头,双手扶着栏杆,把面孔埋进了双肩之间,很小声的说:“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做噩梦。”
克雷恩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你到底梦到什么了?我之前问你你也不肯说,是什么很难启齿的事情吗?比你前几天来那个还难受吗?”
琳迪被他追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气得抬头瞪了他一眼,跟着迟疑了一会儿,小声说:“其实并不能算是噩梦,那不过是我亲手做的事,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重现而已。一遍又一遍……”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我从不知道……原来杀人是这么痛苦的事。父亲教会我的时候,我就明白我学的本来就是杀人的技巧,拼命地钻研斗气的使用,学习元素的附加,磨练瞄准的精度,并不是为了让我去成为一个猎人。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准备好了,用斗气诱导那家伙的喉咙的时候,我根本没有什么感觉,我知道我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我,我知道我不努力杀死他们大家就都会死。可等到一切过去,我才恍惚发觉,我杀人了,我第一次……杀了人。”
你杀的明明是个火精灵啊。
克雷恩差点就从嘴里蹦出这一句来,幸好他马上就想到,人这个单词并不仅仅可以作为人类的简称,在通用语中也可以泛指一切由创世天使创造的人形智慧生命。
不太懂得该怎么劝慰,克雷恩犹豫着说:“当时确实是逼不得已啊,你也……呃……不是故意的。”
琳迪抬起头,突然转过身,双手一撑倒坐在了栏杆上,她低头看了一眼栏杆外离她很远的地面,哆嗦了一下,把视线转向上方,说:“怎么会是无意。我当时可是绞尽脑汁用出了浑身的本事,就算我射完了所有的箭,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用匕首和他拼命。至少在那时,那个火精灵对我来说还和森林里的白毛猴子没什么区别。但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渐渐意识到,他是和我差不多的生命,他也许也有家人,有自己的生活,而他所有的一切,包括未来的可能性,都被我终结掉了。我反复告诉自己,那是他应得的,镇上那么多人,都是因为他们而死,对这样的家伙我根本不需要感到愧疚。可是……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难受,害怕,一梦到他最后那张惊恐、绝望和不甘心的脸,我就会尖叫着醒过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不,正是因为会对这种事感到难过、恐惧,人们才能有平稳安定的生活。”苏米雅不知何时站在了另一边的小阳台上,她看着琳迪,神情有些微妙的复杂,“即使对你来说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我也希望你能记住此时此刻的心情。这……能让人少犯很多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