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念安,念安!”
“阿生!”
傅萧尧推开门,一间一间的检查。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我和孩子真的走了。
连句告别都没有。
傅萧尧坐在沙发上,心情很复杂。
这不是他他最想要的安静吗?
可为什么,自己的心却怎么也宁静不了。
还是说,其实在这短短的七天里。
他已经习惯了我和孩子的存在。
可他爱的,不是余呦呦吗?
对,我喜欢的是余呦呦,只有余呦呦这样的女人才值得自己喜欢。
姜念安,不过是个乡下的村姑罢了。
一个村姑,罢了。
傅萧尧说服了自己,回到卧室将自己的铺盖从衣柜里拿出来。
我和孩子随军的第一天,傅萧尧就明确的告诉我。
“姜念安,卧室让给你,但我们不可能同房。”
“从前的铺盖我也收起来了,你带着孩子去买新的吧。”
当时的我满心满眼沉浸在一家团圆的喜悦中,听不出来男人话语里的嫌弃。
后来明白了,也不在乎了。
将铺盖放到床上,傅萧尧郑准被整理,鼻尖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皂角香。
带着曝晒后的阳光味道。
像极了家。
应该是有人帮他洗过了。
等傅萧尧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将整张脸埋进了被子。
颓然地将被子丢在床上,傅萧尧突然有些空落落的。
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从军八年,傅萧尧上过战场、抢过险。
风里来雨里去。
这八年,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唯一的消遣也不过是文工团的同志来部队里表演。
诺大的礼堂里坐满了队友,交头接耳、大声叫好。
享受着人群热闹。
他以为,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候。
躺在床上,傅萧尧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觉就到了天黑。
再次醒来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傅团长!
傅团长!”
“文工团的演出要开始了!
你在家吗?”
“傅团长!”
7傅萧尧坐起身,揉了揉眉心。
明明睡了一下午,可他还是打不起精神。
“傅团长,你在家吗?”
“文工团演出要开始了。”
文工团演出?
傅萧尧想起来了。
今晚是余呦呦演出的日子。
以往只要他没有任务,就会第一时间去礼堂等着。
今天,他却忘了。
简单洗了把脸,傅萧尧就推开门往礼堂走去。
等找到位置坐下,演出已经开始了。
边上的季团长见到他有些惊讶:“老傅啊,你怎么回事?
今天来这么晚。”
“也不怕错过余呦呦同志的演出。”
季团长和傅萧尧曾是一条战线的队友,自然也知道傅萧尧对余呦呦的喜欢。
此时见他姗姗来迟,忍不住打趣道。
傅萧尧一愣,却也没解释,只是微微扯了扯嘴角。
季团长皱眉,心中奇怪。
从前每次他这么打趣,傅萧尧就算是不说话,也会忍不住勾起嘴角,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
可现在。
看着傅萧尧眉宇间掩藏不住的疲惫,季团长陡然生出了抹担心:“老傅,你怎么了?”
“难不成是你乡下来的那些亲戚,又闹你了?”
季团长皱眉,打抱不平道:“你说你也是,又不是多近的亲戚,带回家属院算什么事?”
“我看啊,你还是赶紧把他们打发走吧。
省得影响你和余呦呦同志交往。”
“要是你实在舍不下脸就跟我说,兄弟我帮你打法。”
季团长说得义愤填膺,傅萧尧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心虚。
我和傅萧尧是少年夫妻。
那年,他18岁。
我17。
只遥遥的一面,就订下了终生。
成亲半月,傅萧尧就参军了。
到了部队后,他遇见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队友。
听他们讲了形形色色的故事,见识了人生的差距。
一开始,他也会在睡不着的夜晚,想着远方的家人。
想着那位新婚的妻子。
可后来,他获得奖章越来越多,在部队升得也越来越快。
也接触到了很多优秀的青年才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妻子不应该是这样。
应该像军队里的那些女兵一样,有事业、有目标,有自己的人生态度。
而不是一个只会干粗活的村姑。
随着他的职位越来越高,这种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到后来,他甚至觉得。
曾经娶我,只不过是年少无知,是我占了他的便宜。
而余呦呦不一样,她是文工团的台柱子。
人人都喜欢的漂亮女兵。
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站在他的身边。
怀着这样阴暗的心思,他瞒下了自己已婚的事实。
维持着单身人设,大张旗鼓地追求余呦呦。
他想,反正没有结婚证。
不被爱的人才是小三。
8“老傅?
老傅?”
见他发呆,季团长推了推他,提醒道:“余呦呦出来了,你快醒醒。”
傅萧尧这一推回过神来,连忙掩饰性的嗯了一声。
坐直身子,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
台上的节目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现在正是余呦呦扮演的琼花上场。
只见琼花身着一袭红衣红裤,乌黑的长发用红绳扎成了油亮的麻花辫。
随着余呦呦的翩然旋转,俏丽的身影不知映入了多少人的心底。
傅萧尧怔怔地看着舞台上的女人,身旁是不绝于耳的叫好声,但他却不由得想起了另一个人。
八年前,她也是穿着红衣红裤,麻花辫乖巧地垂在身前,脸上是少女羞涩的红晕。
她说:“傅阿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那时的他,似乎也是满眼惊艳。
一眼万年。
“好!”
“跳得好!”
热烈的掌声响彻了整个礼堂。
傅萧尧坐在人群中,却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欸,老傅,你要去哪儿啊?”
“节目还没结束呢,老傅。”
“老傅!”
季团长小声地叫喊声很快就被傅萧尧抛到了脑后。
他站起身,沉着脸不顾一切地离开了礼堂。
台上的余呦呦注意到这一幕,跳跃的舞步也乱了一瞬。
等再次稳定心神的时候,男人已经不见了。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后,这还是第一次。
余呦呦的眼神闪过一恼怒,很快又强打起精神,继续表演。
傅萧尧不知道余呦呦的表现,即使知道了,他也没有心思去想。
走出礼堂,傅萧尧颓然地靠在了墙壁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
直到此刻吞云吐雾,他才长长松了口气,像是再次活了过来。
礼堂的音乐声还在继续,傅萧尧只是短短回了一次头,就抬脚离开。
他想,他也有点想家了。
推开院门。
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洁。
借着月光,傅萧尧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有些杂乱的菜地。
两块不大不小的地方。
一看就是常干农活的人开垦出来的,土地规划的很平整。
只是上面凌乱的几根小芽破坏了和谐。
放在口袋里的手又痒了。
傅萧尧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却在点开的时候又停下。
我和阿生都不喜欢烟味。
回家奔丧的时候,因为难过和烦躁,他常常坐在家里的老房子前一根又一根的抽烟。
我和阿生路过,都会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他看得出来我们不喜欢,可他不想关心。
所以也从不忍耐。
傅萧尧叹了口气,将打火机塞回口袋。
喉咙好像更加干涩了。
9两天后的早晨,傅萧尧准时睁开眼。
明明还是和往日一样的作息,男人的眼下却是两片显眼的乌青。
又失眠了。
自从我和阿生走后,这时已经是他第三天失眠。
两天前他从礼堂中途离开后,他就一直休息不好。
中途余呦呦来过几次。
话里话外都是问他为什么不看完她的演出。
是不是觉得她跳的没有以前好了?
还是觉得看她的演出看腻了。
傅萧尧不敢告诉她。
其实她跳的和以前一样好,只是,他好像没有那么喜欢她了。
余呦呦闹了两天,见傅萧尧始终不肯哄她便生了气。
临走时还放下狠话:“除非你亲自来找我道歉,否则以后我都不想看到你了。”
想到这,男人觉得又头痛了。
起身带上昨晚收拾好的行李,他推开门走出了军区。
直到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傅萧尧还有些恍惚。
真的要回去吗?
回到那个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地方。
没错,傅萧尧是逃出来的。
傅家是外来户,不是姜家村土生土长的村民。
二十年前闹饥荒,傅父便带着一家人迁到了姜家村。
因为是外来户,又是独子。
从小傅萧尧的父母就对傅萧尧又着极强的控制欲。
整日盼着他出人头地,传宗接代。
不论傅萧尧做什么、看什么都要经过父母的同意,他受够了这个窒息的家庭,所以做梦都想要逃离。
可他走不了。
在那个处处都要介绍信的年代,没有父母点头,他永远都逃不了。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县里下来了人,说要征兵。
傅萧尧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可傅父傅母担心他不在家,没有人养老,死活不同意。
为了能离开,傅萧尧主动提出了成亲。
是的,从一开始,傅萧尧就打算好了。
在村子里娶一个善良听话的女孩,替他承担家里的责任,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
而他,跟着军队奔向自己的人生。
傅萧尧不敢承认,他对我和阿生表现出的厌恶外表下,掩藏更深的其实是……心虚。
色厉内荏,不外如是。
所以,尽管他知道我在乡下替他孝顺了父母八年。
知道我等了他八年。
知道我的善良、无私,知道我对他的真心。
他都不会认,也不敢认。
每次看到我和阿生,他都会想起自己的卑劣。
因为自己想要逃离,困住了一个无辜女孩的八年。
10下意识又想掏烟,却被对面女人的话打断。
“这位大哥,你能帮我接杯热水吗?”
女人的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容,怀里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眼神有些疲惫。
傅萧尧愣了一下,立马点头答应。
接过热水,女人利落地从包里掏出一盒拆封了的麦乳精,冲好后小心地喂给怀里的婴儿。
有了吃的,婴儿的哭声也渐渐停息。
看着女人充满母性的动作,傅萧尧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他多大了?”
女人诧异地抬头,打量了一下傅萧尧的穿着后,脸上多了些热络。
“你是军人吧?
这次是休假回家吗?”
“我儿子五个月了。”
傅萧尧愕然,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军人?”
女人笑了笑,解释道:“我家那口子也是当兵的,你们当兵的呀,身上都股正气,一看就知道。”
“本来我带着儿子坐火车,我那口子还不放心,没想到刚好对面就坐了个军人,等下了车我就告诉他。”
女人说得爽朗,傅萧尧的心情也放松了很多。
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你儿子很可爱,我也有个儿……”傅萧尧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彷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随口而出。
“你说什么?”
女人没听清。
傅萧尧反应过来,眼神闪了闪:“没什么,你带着儿子是去探亲吗?”
女人笑了几声,脸上都是幸福:“什么探亲,我是去随军的。”
“随军?”
女人点头:“是啊,我和我家那口子去年年底结的婚。”
“原本一结婚我就要去随军的,但是我家那口子级别不高,没分到房子,所以就拖到了现在。”
说到这里,女人的话里带上了些抱怨。
“我本来想着孩子还小,起码等周岁了再来。
可我家那口子偏不同意,说什么一家人就要团团圆圆,部队里的条件又好,不想让我一个人在乡下吃苦。”
“拗不过他,我就只能带着儿子立马就来了。”
女人叹了口气,但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傅萧尧张了张嘴,问道:“你丈夫不觉得乡下妻子丢人吗?”
女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鄙夷和不屑:“你说什么呢?
伟人都说了,人人平等。
现在是新社会,你一个当兵的怎么思想觉悟还这么低?”
“怎么,你瞧不起农村人?”
傅萧尧心神一震,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在部队里常听人说,有些人结了婚后会嫌弃乡下的妻子,不愿意让她随军。”
女人的脸色好了一点。
“鄙人我不知道,但我家那口子可不是这样的人。”
“其实一开始,我也担心自己给他丢脸。
村子里的那些知青就没几个看得上我们的。”
“不过……”女人低下头,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婴儿。
“不过我家那口子说他娶了我,就会一辈子对我好。
他说他是一家之主,也是乡下泥腿子出身,就算真有人看不起我,也是因为先看不起他。”
“他还说,他当兵不在家,家里家外都是我在忙,他亏欠了我太多,就算以后加倍对我好,也补不上。”
婴儿吃饱了,伸着小手揉眼睛。
女人温柔地拂开他的手,轻声唱着哄孩子的歌谣。
“小猫娃,睡觉吧。”
“老猫来了,我打它。”
……傅萧尧摒住了呼吸,眼前的人似乎也变成了我的样子。
我坐在老房子的大树下,搂着阿生,轻轻的哼唱:“小猫娃,快睡吧。”
“老猫来了,我打它。”
……11火车到站了。
对面的大姐在两站前就已经下车。
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傅萧尧透过车窗紧紧看着女人下车。
拥挤的人潮中。
一抹绿色格外显眼。
身材高大的男人笑着接过女人的行李,护着母子两人往外走。
傅萧尧似乎都能猜到他们的对话。
一个说:“路上安不安全,有没有出什么事?
我等你们很久了。”
一个说:“没事,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
可他还有家吗?
到了县城,傅萧尧直接去了汽车站。
班车只能通到半路,剩下的都得靠腿走。
准备买票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同村的姜庆。
“傅大哥!”
傅萧尧转过身,对上了来人的眼神。
“傅大哥,真是你啊。
你是休假了吗?
要不跟我一起回村吧。”
“刚好今天我开了村里的拖拉机。”
姜庆热情的招呼道。
傅萧尧一怔:“拖拉机?
村子里也有拖拉机了?”
姜庆笑了笑,颇为自豪地说:“那当然!
这可多亏了念安姐,要不念安姐,我们还申请不下来呢。”
傅萧尧愕然:“跟念安有什么关系?”
姜庆挠了挠头,不解地说:“念安姐去找你的时候没跟你说吗?”
“去年公社有了拖拉机名额,哪个村子都想要,公社,公社没办法,就说哪个村子的人先学会开拖拉机,就把名额先给谁。”
“别人都怕弄坏车,只有念安姐不怕,主动找到公社说要学。”
“现在,念安姐可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女拖拉机手,还获得了公社表扬呢。
这台拖拉机就是念安姐为村子赢来的。”
“前段时间,念安姐还被公社点名去妇联工作呢,不过因为要跟你随军,念安姐就放弃了,公社那边还劝了好久嘞。
“不过好在念安姐前两天回来了,现在已经在公社上班了。”
傅萧尧愣了很久。
这真的是他记忆中那个害羞温柔的姜念安吗?
她不是个只知道下地干农活,只懂家长里短的村姑吗?
姜庆嘴里的那个聪明、能干的女人,真的是姜念安吗?
为什么他从来都不知道?
无数个问号占据了傅萧尧的头脑。
“对了,傅大哥,念安姐为什么会回来啊?”
“随军不好吗?”
姜庆想到了什么,奇怪地问道。
傅萧尧张了张嘴,却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
他能怎么说呢?
说自己在部队里不肯承认姜念安和孩子的身份。
说他们被人当作打秋风的穷亲戚处处不招人待见吗?
他怎么说的出口,怎么敢说出口。
正在他觉得难堪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
“阿庆,我们该回村了。”
姜庆转过身,挥了挥手。
“好嘞,念安姐,你看谁回来了。”
傅萧尧在转过身,神色僵硬。
“念安。”
12我停住脚步,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
“你怎么回来了。”
大概是我的语气太过冰冷,姜庆有些尴尬。
“念安姐……”我笑了笑,让他先回拖拉机上等着。
等姜庆走远后,我看向傅萧尧:“聊聊?”
傅萧尧点头。
“聊聊。”
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我率先开口。
“你回来有什么事?”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傅萧尧的眼里居然有了丝深情。
“念安,你跟我回去吧。”
我嗤笑一声:“回去?
继续做你的穷亲戚?”
“傅萧尧,你知不知道你这叫乱搞男女关系?”
“只要我一封举报信,你的团长位置也就坐到头了。”
傅萧尧被我的话一刺,脸上露出愧疚:“念安,我知道之前是我对不起你。
我i知道错了,你放心,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给你和儿子身份的。”
“什么时候?
一年?
两年?
还是又一个八年?”
我问道。
“不用那么久,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保证很快就会处理好一切。”
傅萧尧眼神一亮,保证道。
我看着他,笑着开口:“好啊,你现在就打结婚报告。”
傅萧尧表情一僵,眼神黯淡,声音也变得干涩:“念安,你知道的,我需要时间……”我笑了笑,转身就走。
只丢下一句。
“你要是再敢来骚扰我和阿生,我一定举报你。”
傅萧尧脸色大变,嘴唇蠕动了几下。
最后还是没跟上来。
果然,自私自利才是他的本性。
天边,是艳丽的晚霞。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17岁的少女。
她守在老房子前的大树下,盼啊盼,盼啊盼。
盼她的情郎平安顺遂。
盼她的情郎衣锦还乡。
后来,树下盼着的人变成了两个。
我不怕盼,真的。
我就怕,连盼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这次,是我自己不想再盼。
回家的路上,姜庆问我:“念安姐,傅大哥怎么不一起回村。”
我笑了笑,随意地解释道:“他临时有任务,就回去了。”
“那他这次要走多久?”
“不知道。”
也许下个月。
也许一辈子。
完本。